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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读
【资料图】
以孩童清澈的目光回望一段过往。小镇电影院散场的一幕,久久刻印在她记忆中,在这光影交织、虚实相生中,人们让梦和生活融为一体。
如此的光明,如此的柔情
——短篇小说《雪中散场》创作谈
文|张惠雯
我有个快乐的童年。按照海明威的理论,有快乐童年的人似乎不适宜写作。但若看中外作家们的身世,他的理论也经不得推敲,不过是故作惊人语的发牢骚。
“快乐”并不意味着没有悲伤。事实是快乐必然伴随着快乐的终结,就像欢聚必然走向散场。悲喜是相生的。
我有四个姐姐,最大的姐姐比我年长十几岁。我小时候,大家都是在一起的。一个大家庭,女孩儿又多,家里终日都是叽叽喳喳、欢声笑语。大家一起出去玩儿,一起试穿新衣,清明节一起坐船去给姥姥上坟,春节一起挤在大床上边吃零食边看春晚……当时两个姐姐住一间卧室,我因年纪小,和爸爸妈妈睡。但我那时很向往和她们挤在一起,因为她们可以在房间里说悄悄话,一直聊到半夜。我经常趁她们上班或上学时偷偷溜进她们房间里,东翻西找,看相片,看日记本,看信……大姐、二姐开始谈恋爱时,我还很小,经常被妈妈当作“包袱“丢给他们,其实是安排在他们身边作小眼线:跟他们去散步,随他们去电影院儿……当时年纪小,还不知道恋爱的尽头是婚姻,所以对于一个外人突然加入到我们家里来这件事十分欢喜。等到她俩陆续结婚、离开了家,才明白原来是自己的姐姐走了。
家里姐姐就这样一个个地走了,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。姐姐们的房间都空出来,家里突然显得很空、很大。逢周末她们回来,大家聚在一起,房子又暖起来,似乎又回到过去的光景,但这种时候总是很短暂。“悲莫悲兮生别离”。我很小便体会了别离、失去是什么滋味,知道什么是“良辰美景奈何天”,什么是人去楼空,且在整个成长时期独自把它默默地体会了一遍又一遍。正因为童年时过得快乐,也就早早开始感怀散场的寂寥、时光的易逝……倒没什么可自怜的,心里明白欢乐和忧伤交融、相生的道理。但怀旧,这毛病是刻在骨子里了。
也许正因为骨子里对悲伤的敏感,写小说时反而喜欢在里面藏些温暖的种子、希望的线索。这一次,我同样不想把《雪中散场》写成一个色调愁惨的故事,尽管其中有悲伤有失去,它的底色还是温暖的:童年的快乐、亲情的美好,还有那个很好的时代,有无数首熟悉的歌曲,有音乐卡带和简陋却气息生动的电影院,人们面容鲜活、对生活充满憧憬和幻想……
说到这里,便触及一些文学观的问题。现在有些人说起文学,仿佛必须写得足够暗黑、残酷、无望才显深刻,仿佛我们现实中暗黑、残忍的事还不够多,人所承受的痛苦、折磨、失望还不够多。在这个边边角角都充塞着普通人的痛苦和无奈的世界里,我却总想发现一点儿温暖的事情、温柔的感情,并把它写进我的小说里。
我所爱的契诃夫,使我更加确认了这样的观念。他忧郁,他批判得犀利、讽刺得毒舌,但他的小说在写尽了时代的晦暗、良知者的迷惘之后,依然免于沦入无望的漆黑。为什么呢?因为他的小说里总有那么一些温柔和光亮,能在那么一瞬间照亮人的心灵,使你又鼓起生活的勇气,又对这世界生出爱意。契诃夫的最珍贵之处并非拥有了那样超凡的智慧和才华,而是在拥有这智慧、才华的同时还拥有爱伦堡所说的“少有的善良”、“无往而不可爱的善良”。我深信,正是他的“无往而不可爱的善良”使他决意要给予人希望,使他在自称最喜爱的小说《大学生》里写下这样的句子:“指引过人类生活的真与美,直到今天还在连续不断地指引着人类的生活。”
契诃夫
索尔仁尼琴曾以“如此的光明,如此的柔情”形容契诃夫。理解不了这种“光明”和“柔情”的人,永远理解不了契诃夫,也理解不了艺术最美的那一面。
张惠雯于波士顿
2023年8月4日
张惠雯,女,祖籍河南,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,现居美国波士顿。已出版小说集《两次相遇》《在南方》《飞鸟和池鱼》《蓝色时代》等。曾获海内外多种文学奖项。《县城美人(二题)》获《当代》文学拉力赛2022年度短篇小说。
雪中散场
文|张惠雯
1
姐姐是县城里有名的女孩儿。妈妈说,姐姐自从小学三年级开始,年年都会出现在我们县大礼堂的舞台上,在所有重要的庆祝活动中表演节目。但那时我还没有出生,或者太小,没有记忆。我对姐姐演出的记忆是从她的中学时代开始的。因为姐姐参与演出,我们家每年都有好几次得到免费的演出票,往往是妈妈带我去看。对坐在下面的我俩来说,最重要的不是看演出,而是等待——等待姐姐参与的那个节目到来,等待姐姐出场。每一次,当盛装打扮的她出现在舞台上,妈妈就又紧张又激动地握住我的手,还不停指给我看姐姐在哪儿,好像我自己看不到似的。一开始,姐姐在其他姑娘中间翩翩起舞(她是舞蹈队的),后来,她因为唱歌出众成了领唱甚至独唱者。她在台上穿着公主裙,熠熠生辉,我们在台下心情激动,目光紧紧追随着她。
姐姐不仅能歌善舞,她还是个有魅力的姑娘。我觉得用“漂亮”来形容她确实不够贴切,只能用“有魅力”来形容她。她当然也算漂亮,但并非县城里脸蛋最漂亮的那几个姑娘。况且,她有两个好朋友,单论长相,都比她漂亮,但意外发生了:她俩的男朋友在认识了姐姐以后,都掉过头来追求姐姐了。这两次“意外”不是同时发生的,但时间相隔也不远。先是那个长相古典、嘴角有个美人痣的非常温婉的女友,她的男友给姐姐写了很多信,还去姐姐读书的学校(那时她在外地读中专)找她。姐姐当然拒绝了他,因为她觉得朋友比男人重要得多。但那个男孩儿后来还是和姐姐的女友分手了。得知男人变心的女友伤心欲绝,从此和我姐姐绝交,仿佛这都是她的错。姐姐的另一个女友也是县里著名的漂亮女孩儿,她娇小玲珑,像布娃娃般精致乖巧。和她相比,姐姐的五官可没那么精致,皮肤也没那么白皙,眉太粗了点儿,脸也太宽了点儿。但这一次又不知为什么,那个女孩儿谈了一年多的男朋友在见到姐姐几次后突然和“布娃娃”分手了。随后,那个人花了很长时间追求我姐姐,这次,我姐姐更没法接受,因为“布娃娃”是她最好的女友。但心已经碎了的“布娃娃”没法再接受我姐姐,她们也断交了。直到四十岁以后,她俩又在某个城市遇见了,缅怀过去的友情,不计前嫌地哭着抱成一团,那个曾导致她们关系破裂的男人早就被遗忘了……这都是后话了。我是说,因为这样的事,姐姐成了别人眼中的“危险女人”,有的人甚至背后议论姐姐专门抢朋友的男朋友。作为她的亲人,我们知道她不仅没有和两个抛弃了女友的男人来往,相反,她还躲着他们。
除了这样的“意外”,她还有不少别的追求者,有的人给她写血情书,有的人天天在学校外或我家附近徘徊,还有一个男孩子,也是县里有名的文艺生,经常和姐姐同台演出,他因为遭到姐姐的拒绝竟跑到一座桥上去跳河,所幸被人救了上来……所以,我姐姐那时候想必魅力非凡。究竟是什么“组合”成了她的魅力?她的漂亮、她的才华、她的固执清高、她那股男孩子般的豪气和傲气?这些,我怕是永远不会明白。
我不了解那些男人,尽管有些人我也曾见过。我了解的是那个姐姐带回家的正式男友。那时她已经中专毕业了,在一个小学校当音乐老师。而我刚过了八岁的生日,就在同一所小学上学。有一天,我在她房间里翻看她订的《上影画报》,她突然把房门关上,神秘兮兮地拿出来一张照片给我看,那是一张男人的黑白照片。
“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?”她问我。
“这是谁?是电影明星吗?”我问她。
她笑起来,显得喜不自禁。
“你觉得像电影明星?”她问我。
“有点儿像啊。”我说。
“像哪一个?”她追问。
我又认真地看了会儿照片,迟疑地说:“像三浦友和。”
那时候,我刚看过《血疑》,脑子里都是光夫和幸子。在我眼里,好看的男人就像三浦友和,好看的女人就像山口百惠。
《血疑》海报
“啊,”姐姐轻呼了一声,“咱俩的眼光一样!我也觉得有点儿像三浦友和呢。”
“那他到底是谁啊?”
姐姐没有马上回答,和我一起盯着照片看,笑眯眯的,过一会儿才说:“要是他是姐姐的男朋友,你觉得好不好?”
姐姐的话让我愣住了。我仍有点儿不大相信。我看着姐姐,她的脸微微发红。
姐姐用商量的口气说:“你来帮姐姐参谋参谋,你觉得……这个人看起来行不行?你说姐姐要不要继续和他见面,要不要……把他领回家给爸爸妈妈看?”
……
我后来听人家说恋爱中的人是盲目的,我想对啊,恋爱中的姐姐竟然来寻求我这个小孩儿的意见,还说需要我的“参谋”,她似乎想要听到每个亲近的人对她喜欢的那个人的肯定和赞美。我当然持绝对肯定的态度。我想,这一次,我姐姐真的有男朋友了!也就是说,我就要有个大哥哥了。我一直羡慕有哥哥的人。
暑假里的一天,我午睡起来,正在客厅里吃桃子,姐姐突然出现在门口,低声唤我:“妞妞,你过来一下。”
“干什么?”我没好气地问,人还迷迷糊糊,嘴里嚼着桃子。
“你吃完擦干净嘴,到我屋里来见个人。”她可能有点儿嫌弃我那副吃相了,走过来帮我整理整理衣服。
姐姐的卧室是客厅左边的厢房,我吃完就走出客厅,晃到门廊下。我听见她的房间里有音乐声传来,音乐声中,有人在说话。我掀开竹帘走进去的时候,看见姐姐坐在她的床边,一个年轻男人坐在她那张小书桌前的椅子上。书桌上的双卡录音机里卡带旋转,放着一首我没听过的歌。我看着这个人像在哪里见过,又想不起。突然,我想起来,他是姐姐给我看的照片上的人。
我在门边站住了,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。姐姐笑着站起来把我拉过去,就像妈妈平常喜欢做的那样,让我半倚半坐在她腿上,对那人说:“这是我小妹,我跟你说过。特别可爱吧?”
“真可爱。”那个男的说,“还扎着小麻花辫儿。”
姐姐笑了。她打量着我,突然批评起我来了:“你看看你,怎么脸上睡的都是红印子?”
“头滑到凉席上了……”我嘟哝道。
“就是不讲样儿,天天跟个小傻孩儿一样。”姐姐怪我,捏了一下我的脸,同时朝他看了一眼。
那个人笑了,说:“人家还是小孩儿嘛,哪里像你,什么都要讲样儿。”
姐姐继续责怪我:“整天吃东西,吃得胖嘟嘟。”
“一点儿也不胖,再说,脸圆圆的才可爱。”那个人说。
姐姐这才满意地笑了,对他说:“我妹妹给我参谋过了,说你不丑,可以带你来见见家里人,所以才把你带来。”
那个人忍住笑,转向我说:“那我得谢谢小妹。你喜欢什么?我送给你当礼物。”
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要送给我礼物,愣在那里,什么也想不出。
“让她好好想想。”姐姐替我解围。
我这时突然想到,妈妈不允许我向人要东西,于是小声说:“妈妈说不能要别人的东西。”
那个人说:“还挺听话的。可我不是别人。”
姐姐在一旁“扑哧”笑出来。
那个人又问我:“你喜欢看电影吗?”
“喜欢。”我说。
“那下次我们带小妹一起去看电影吧。”他兴高采烈地对姐姐说。
姐姐马上答应了。
姐姐告诉他,他要像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对我好,说只有讨好我才能讨好她。那个人说,他没有弟弟妹妹,但他最喜欢和小孩儿玩儿。为了展示他陪小孩儿玩儿的能力和耐心,他当场教我叠了两种不同的纸飞机。那天下午,我待在姐姐的房间里,和他们在一起。他俩在聊天,我不记得都聊了什么,但记得他们互相看着,动不动就有个人笑起来。我坐在姐姐床上,翻看电影画报。墙角那架落地扇吹拂着小屋里闷热的空气,吹得画报里的画页总是翻卷起来。有时候,我抬头看看那个人,突然一阵心花怒放。我想,这个人就会是我的哥哥了,以后我们家里多了一个人。
几天后,他们带我去看一场晚七点开演的电影。那是我们一起看的第一场电影。去之前,姐姐认真地给我打扮一番,把我的两个麻花辫儿拆开,扎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。她说妈妈给我扎的麻花辫儿太土气。妈妈很不以为然,但也不反对她对我进行外形“改造”。姐姐把我的衣服翻找一遍,最后拉出一条连衣裙。那条连衣裙是白色的,但有个蓝色大翻领,是当时流行的“海军领”。然后,她把我领到镜子前面让我看看自己,她说:“你看,这样是不是洋气多了?”
我过去也常和姐姐一起看电影。我熟悉电影院,知道从哪里进场,怎样找座位的排号,还知道哪一道小门通向外面的公共厕所。但是,那天晚上,我看电影的经历是全新的。我坐在他俩中间,闻得见他俩身上热乎乎的气息,一股是我熟悉的气息,一股是陌生的、但我正慢慢喜欢慢慢熟悉的气息。在光线闪跳的电影院里,这两股气息交融在一起,包围着我,仿佛在我周围形成了一个透明的、甜蜜而安逸的“保护圈”。每当有人来兜售五香瓜子、炒花生、冰棍儿和糖果,那个人就要给我买。后来,姐姐制止他,说如果我吃了太多零食,吃得肚子发胀,妈妈会责怪她的。
那是一场不怎么好看的电影,演一个发生在工厂里的故事。但我的心思也没有用在看电影上,我沉浸于自己的新体验,那个人的存在、生活的变化让我觉得兴奋。散场时,人流往出口的两道小门挤去,怕我被碰撞,那个人一下把我抱起来。后来,我们来到灯火通明的街上,他把我放下。然后,他和姐姐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,一起走在街上。夏天的夜晚,总让人觉得时间依然很早,电影院大门的前面还排着等看下一场的人群,街上晚风如游丝,风中满是晃动游走的人。我发觉和姐姐凉凉的、娇柔的小手相比,我更喜欢那只又大又温暖的手。
2
我当时并不知道,关于看电影“致谢”的事,其实是姐姐和那个人策划好的。他们知道妈妈不乐意他俩晚上单独出去看电影,但如果带上我,妈妈就会允许。一方面,妈妈想让他们带我出去玩儿,另一方面,有我在场,妈妈料定他俩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。
后来,我读到一些旧时代的外国小说,写已经得到父母认可的情侣为了见面,未婚夫每天须去未婚妻家里拜访,他要非常礼貌、克制,两个人会面时要当着家中其他人亲人的面……今天,也许没人能想象那样的恋爱方式了。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,就在三十年前还存在着。当他们热恋时,那个人每天或至少每两天都会来我们家“拜访”,他俩相处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我们家度过的。当时,恋爱中的男女想要出门,需要给父母非常充分的理由,得到特别许可。此外,如果男方总想把女孩儿带出去,会给家长留下那个男人不老实可靠甚至图谋不轨的坏印象。
每次他来到,会先去和我爸妈打招呼,陪坐着聊会儿天。然后,我爸妈会找适当的机会终止这样的聊天,通常的方式是打开电视、把注意力转移到电视上去。这时候,两个恋爱中的人知道已获得“退场”许可,他们随后就转去姐姐的房间里。在那个房间里,他们能听到客厅里电视机发出的声音,还有爸爸妈妈的说话声、咳嗽声。再过一会儿,我就会被他们“召唤”到那个小房间里去。如果他们错过了“时间点儿”,妈妈则会“打发”我去姐姐的房间里找他们玩儿,她会假装烦心地大声说:“别在这儿闹腾了,找你姐姐去……”妈妈心里像是装了个计时器。
为了让我在小屋里有事可做,那个人常给我带来一些连环画书和儿童杂志。有时候,他俩轮流给我读书、教我认字。这种时候,他们总是提高音量,好让爸爸妈妈听到,知道他们在做正经事。而我为了使这两个人欢喜,也努力配合。有一天,那个人给我带来蜡笔和涂鸦本,说要教我画画。我很惊讶他会画画,姐姐骄傲地说他还给她画过一幅肖像呢,但挂在他自己家里了。他让我坐在他旁边,看他怎么简单地通过几个步骤画出一只小青蛙、一个七星瓢虫、一朵花……我画起来手笨,线条都是歪歪扭扭的。他说,不用怕,小孩子的画就是这样才好,他自己画得像,但死板了,没有灵气。他夸我比他画得更好,姐姐在一边直发笑,说他要让我高兴也不用说假话啊。他坚持说他没有说假话。还从来没有人夸我画得好!我不禁热情高涨,开始飞快地乱涂乱画起来。每次画完一张,我就跑去爸爸妈妈那里“邀功”。爸爸妈妈费解地看一会儿,疑惑我画的究竟是什么,在我解释一番以后,他们最多敷衍地摸摸我的头表示还不错。我想,他们不懂,只有那个人才懂我画的什么。
在那个小房间里,我们最常做的事是一起听歌。我们听齐秦、童安格、王杰和赵传,我们还听张国荣、陈百强、陈慧娴的港曲……只要音像店里进了新的热门歌曲磁带,那个人就一定会把它买回来。让我们惊讶的是,他会唱粤语歌,他说他是跟着磁带一个字一个字学的,慢慢就有感觉了。姐姐没有这个“感觉”,她喜欢《人生何处不相逢》,却总也记不住那些粤语发音。于是,他教姐姐唱,最后还用拼音在歌词的每个字上面标注出和粤语发音相似的音。
有时候,我们在房间里听着歌,那个人也很随意地低声跟着磁带哼唱起来。
姐姐朝我笑,低声问我:“好听吗?”
我使劲儿点头。
“你俩在说什么悄悄话?”他笑着问。
姐姐只是神秘兮兮地瞥视着他,不说话。
他又转向我:“小妹乖……”
“说你唱歌好听。”我说。
“你姐姐唱歌才好听。”他说,看了她一眼。
我看看姐姐,她的眼角眉梢都在笑。
我记得那两个人的神情——那是相爱着的人的神情。
磁带外封的正面印着歌星的照片,反面印着歌词。我喜欢读那些歌词。因为读歌词,我也学会了查字典。那时候听过的许多歌,都仿佛深印在脑海里。我记得有一首童安格的歌是这样开始的:
我曾经爱过一个孤灯下的背影
也曾经错过一场缠绵的丝雨……
很多年里,我每次看到昏黄的街灯,尤其是细雨纷飞中的街灯,这歌的旋律就立即在我脑海中响起来。
这样过了一段时间,当我的存在使妈妈对他俩在某种程度上放松警惕以后,我们的活动范围开始从我家的客厅、姐姐的房间向外扩展。那个人照例在晚饭后来,和爸爸妈妈寒暄一会儿,我们就一起去外面散步。我家当时住在城南,走十多分钟就到了郊区。往城外走,空气越来越清新,植物的气味越来越浓重。城郊有一大片树林,还有农户的桃园和菜地。我们沿着小路走进林中。他俩会找个地方坐下来,在某棵树下,或者在那个干涸了的池塘边缘的草地上。池塘里长满了高高的芦苇。他们由我随意玩耍,只要不跑出他们的视线。
我哼着歌,在树下搜集叶子,看虫子,寻找树干上的蝉蜕,或者用树枝在地上画画、写字。向晚的天空被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:一半是毫无杂质的青玉色天宇,仿佛纯净的水域,悬浮着淡淡的蛾眉般的弯月,而另一半绚烂奇幻,晚霞以一种无法描述的颜色燃烧着,像一团团、一簇簇、一缕缕的火焰。慢慢地,那火焰柔和下来,或粉或紫的颜色漫流成天上的河流。有时候,我看天空看得出神,或是沉浸于我自己的游戏太久,等我突然醒转过来,意识到暮色已深,周围一片寂静,我会倏地感到一阵恐惧,害怕他们俩把我忘在这里、走掉了。
……
精彩全文请见《当代》2023年4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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稿件初审:郑世琳(实习)
稿件复审:徐晨亮
稿件终审:李红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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